【前言】
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。
【正文】
桌上只有一本书，和一杯茶。
我很喜欢加缪的《局外人》这本小说，其第一句话曾深深震撼了我。
——今天，妈妈死了，也许是在昨天，我搞不清。
现在不会了，所有活着的人都清楚自己以及别人的死期——时间准确到秒。我看了看天空的时钟，离十二点还有五小时零三分零八秒。
那不是迎接新年的倒计时，当十二点到来时，不会有欢呼声和烟花。至于有什么，我也不清楚。因为那是世界末日的倒计时，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死去。
这是事实，毋庸置疑，当那个时钟突兀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，我们便从心底知道，那是死亡的倒计时，那滴答滴答的时刻声砸在我们心底，就像羚羊听到了雄狮的呼吸声一样。
我没想到面对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，自己能如此淡定，也许在此之前我还能欣赏一两部电影，听几首歌，如果能跟我女友一起就更好了。
这大概是不可能了，在我们迎来世界末日之前，她先一步迎来了自己的末日。就是昨日，我和她手牵手在街头散步，她喋喋不休地跟我说着什么，我笑她今天怎么罗嗦得像我妈。然后，我们在茫茫人海中与一位报复社会的司机相遇了。
那辆货车是我见过最横冲直撞的货车，我想司机大概是当成坦克一样开。撞了很多人，其中包括我的女友。有些人擦伤，坐在地上，指着货车大骂。有的人迎面撞上，或是卷入车底不知所踪，或是被撞得支离破碎，血肉模糊。
货车呼啸着向我们驶来，我想将女友推开，那样我就可以挽救女友的性命，让她多活两天了。结果她比我更快，我被推开了，我多活了两天。
我想救她，但身不由己，重力和惯性将我甩到一边，我向着女友的方向伸出手，我想拉她回来，回到我的身边，可是只抓到了一团空气。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空气的存在，每当我的手握紧一分，都会感觉到有触感和温度，但直到握成拳头，我还是什么都没抓住，不，至少我抓住了空气。
我最后还是没找到她，货车开着车头灯，我什么都看不清，双眼被强光刺得直流眼泪。
我摔在一旁，货车轰隆隆过去了，我静静地躺在地上。这光真的太刺眼了，让人忍不住掉眼泪啊。我一边哭，一边对自己这样说。
我端起茶杯，看着自己面容的倒影。面无表情。
死的时候她是什么表情呢？我想不起来。我脑海里只记得周围人的表情，有些人吓呆了，有些人愤怒得像一头霸王龙，还有些人恐慌得仿佛看到了一头霸王龙。可是我记不清女友的表情，毫无记忆。
也许生命真的如同烟花，其意义只在于绽放的那几秒，有多少人能清晰地说出曾经见过的烟花的具体模样？
这或许只是我在宽慰自己，女友不过才死了三天，便将她的遗容忘得一干二净，我真是该死的人。我说不清自己心里有没有伤心，毕竟苟活两三天，意义也不大。我想起了一个问题。一粒米不能说是一堆，那就算多一粒也不能算；两粒米不算一堆，那三粒米也不算……那到底多少颗才算呢？多少颗都不算。
人命如米。
我起身打开唱片机，听起音乐来。然后我回到椅子上，将茶杯送到嘴边，轻轻抿了一口，绿茶的清香飘散齿间，闭上眼细细品味起来。
音乐碟是邻居送的，这是他的作品集。我以前以为他只是个奇怪的人，我错了，直到末日的时钟出现，我才明白，他是个疯子。
在我脑海里，第一次看到末日时钟的那种感觉仍历历在目，恐惧，迷茫，彷徨，空虚，还夹杂着松了一口气的安心，这些情绪在那瞬间交织纠缠，就像一只庞大的八爪鱼将你整个人死死缠住，绞得你满身粘液。
他却一脸沉迷地看着那时钟，就像小说里被女妖摄魂的书生。大概只有神魂颠倒这个词最适合他。也许有才华的人总会显得疯狂，或者说平凡就意味着不出彩。总之，这个才华洋溢的音乐家，每天都满心沉醉地注视着天上的时钟——在我们大多数人还陷于迷茫的时候。
最后，他录了一张音乐碟给我，就是我此时欣赏这张。音乐非常美。我知道有些画是有声音的，比如爱德华·蒙克的《呐喊》。现在我又知道，有些音乐是有画面的。
从喇叭飘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轻柔，那么空灵，回荡在耳边，回荡在温暖的房间里，回荡在广阔无边的天地间。
闭着眼睛，我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不怒自威，空气里仿佛充斥着一种严肃的仁慈。我仿佛看到覆盖大地的洁白的雪，又感觉自己不过是一片微不可察的尘埃静静地悬浮着。远处似乎有人缓缓向我走来，然后化作一阵风，带着点点星光。有些星光融入了天空，有些星光沉入了海底……
谁都可以听出这首音乐在演奏的是末日，但是这末日是那么温柔，那么可爱，那么轻，那么美，我想，大概如同沉睡在永恒的美梦一样。我不知道音乐家去哪了，把音乐碟送给我之后，他就人间蒸发了。现在也没有什么警察去调查失踪案件了。
与这首末日音乐的优美形成鲜明对比的，是这个社会的慌乱。我很想呼吁人们冷静一点，但其实我也清楚，自己不过是麻木，而不是冷静。末日到来之前，人类先一步进入了末日。
开始的时候，虽然我们所有人的心里都清楚，那玩意象征着死亡。但在大概一个月前，当世界末日的消息被最终确定并公布的那一刻，我感觉这个世界瞬间疯掉了。
或者说人类疯掉了。
现在世界上大概只剩下两类人，为所欲为的人，以及等死的人。后者已经疯掉，而前者则快要疯掉。我忽然发现，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，原来是这么简单。
滴答滴答。
音乐一停下，末日时钟的声音便回荡在我耳边。一秒一秒地过去，我举起茶杯，发现茶也喝完了。一时间无所事事的虚无感充斥着我的内心。我想回忆些什么以打发时间，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，毕竟溺水的人是捕不了鱼的。
当一个人无力面对未来的时候，他就只能沉浸在过去。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本能，对于我们人类来说，只有未来和过去两种状态，现在？那是自欺欺人的概念。没有对过去的审视和延展，没有对未来的向往和计划，“现在”什么都不是。可惜太多人不懂，他们太在乎现在了。
还有三小时十一分三十二秒，人类就会迎来末日了。而我，又倒了一杯茶，这次泡了一壶锡兰红茶，这是我的父母去旅游时带回来的礼物。我一直不舍得喝，但要是再不喝，或许这些珍贵的东西就要便宜变异的老鼠或者诡异的外星人了。
每喝一口茶，我都会想起我的父母。
第一口的时候，他们头发斑白，搀扶着彼此去菜市场。
第二口的时候，他们的头发黑白相间，母亲一边埋怨着父亲一边给他夹菜。
第三口的时候，头发乌黑但已经年过四十的母亲独自坐在沙发上，神情落寞。
第四口的时候，正值壮年的父母拉着年幼的我的手一起去公园。
第五口的时候，年轻的他们抱着刚出生的我，三个人都傻傻地笑着。
第六口……没有第六口了，一杯茶就这么被我急切地喝完了。我只好又倒了一杯，但我也知道，这样去回忆父母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，再多的回忆也不如趁他们在世的时候对他们好一点。可惜，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不可能在一个弱冠小子口中说出，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，又迟了。
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，爸爸妈妈带我去游乐园。对于一个小孩来说，那无疑是一个天堂。摩天轮、过山车、水族馆、碰碰车……看得我眼花缭乱。这些东西在大人看来可能会很无聊，很习以为常，很不以为意。但每当爸爸妈妈说起那次经历，都会提起那张水族馆前的三人合影，我提着两袋小金鱼，笑得格外灿烂。这个笑容他们提了三十年。或许对于他们来说，那里同样是一个天堂。
这样的快乐是无价的，那时的纸币买不到，现在的钥币也买不到。我的父母直到死，都很讨厌使用钥币，因为一个公寓钥匙相当于过去的五毛钱纸币，而他们却为了一间房子奋斗了一生。这是很多老年人的通病，他们无法接受房子变成了货币。
但事实是，如今的地球哪里还有树可以造纸印纸钞？反而是一栋栋房子可以高到抬头望不到顶。过去没有人嫌房子多，要是房子多了，那就让城市的人再多造些人，把农村的人都赶到城市，那样房子就又变得稀缺了。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大概十来年。一天夜里，当我猛然抬头，才发现面前这栋高一百一十八层的房子，只有一间房有灯。
逐渐地，人们觉得找零不好找的时候，就会送一两把钥匙。这时，妈妈总会埋怨地说：过去都是送糖的，甜滋滋的多好，现在送房子的钥匙，放口袋里都嫌硌肉。
我又想起了我四天前死去的女友，我们认识了好多年了，高中我追她的那时候，用一张十块钱的纸币折了朵玫瑰，她差点感动得哭了出来。后来我差点被我爸打得也哭了出来。
门铃忽然响了。先是轻悄悄的一声，就像老鼠小心翼翼地走出洞穴一样，然后隔了几秒，铃声忽然变得频繁，变得响亮，就像一个迷糊的人逐渐醒来一样。再然后，我开了门。
门外的人是我那死去多时的女友，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，脸上带着泪痕，泪光里夹杂着眷恋与害怕。我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，同样带着眷恋与害怕，同样留着泪。
“你不是死了么？”我问。
“你妈才死了。”她回答道。
她的话语仿佛一把手电筒，忽然在我那被漆黑笼罩的脑海里划出一道亮光，某些记忆被真真切切地摆在我面前，如同几天前，那辆呼啸而来的货车也是这般，照亮了我身边人的模样。
那个被撞飞的可怜人，是我的母亲。
我的女友知晓我的痛苦，她靠在我怀里，紧紧地抱着我。我的痛苦不在于母亲的惨死，也不在于忘记母亲的惨死，而在于在那瞬间，我为惨死的母亲高兴。
提前死亡是一件多么美好，多么幸运，多么值得赞美的事情。她无须再念叨我的婚事，无须再为生活而苦恼，无须再与芸芸众生同流合污……这种想法一旦膨胀，便仿佛活着本身都有害健康。我为我的母亲有这样的儿子感到痛苦。
沉默间，女友带着我来到我的卧室，我的床上。这里柔软温暖，这里远离丑恶，这里温馨甜蜜。在世界最后的一小时二十四分钟零七秒里，我和女友做了许多应该做的事，也做了许多以往不敢做的事。对末日的恐惧所形成的那只八爪鱼终于离我远去，因为有只新的八爪鱼缠住了我，但这次的粘液不再让我恶心。
云销雨霁之后，我抱着女友，一起倾听音乐家留给我的歌。女友轻轻地在我耳边哼着歌词：“夜色沉默而昏暗
灯光遥遥 微渺暗淡
谁在哀叹世事太无常
谁在世界尽头歌唱
曾见白云随风散
曾见大海浩浩又荡荡
昨日星辰在何方
是否能够驱散寒夜的漫长
蓦然醒转 倒影里埋藏着多少
无法哭诉遗忘的惆怅
夜色漆黑而茫然
天空为何抛弃月亮
谁在畅游奇妙幻想乡
谁在天空尽头绽放
即使你拒绝朝阳
黎明仍不弃曙光
即使他日相忘在人间
最终亦会重聚天堂……”
在倒数的最后十秒钟，我们谁也没有将秒数读出来，甚至连在心里默念都没有。时间转瞬即过，世界就这样迎来了它的最后一秒。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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